□作者 路也
黑龙江松嫩平原的地理特征酷似美国中西部大平原,蓝天,白云,田野,河流,湖泊,石油磕头机,永远的地平线……视野一望无边,车子开在公路上,开在田畴之间,有一种坦坦荡荡的流畅。车子一直开着,那真是有“在路上”的感觉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去年晚秋时节,我和一位女友结伴一起飞去看望那里的一位朋友。朋友的母亲刚去世不久,他回乡为病危的母亲送终并服丧。我们到达的第二天,另一位朋友也闻讯赶了去,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。
朋友家的房子位于那个村庄的最前面,隔一条马路,就是无边的稻田。稻田绿中带黄,黄中带绿,据说马上就要收割了,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颜色特别明丽。稻田的陇沟里间或生长着一些水生植物,有芦苇、香蒲、小水毛茛,它们在秋风里支撑着最后的想法。那片稻田面积可真大啊,它的西侧有一条小路,直接从稻田穿插而过,可以一直通向很远的南面边界。那里有这位朋友当年上过的中学,他从那里考上大学——那可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大学。我们几个人,有时加上朋友那寡言的父亲,每天黄昏,到那条横穿稻田的沙土路上散步。大家都已经穿上了毛衣和厚外套,看着无比鲜红、无比硕大的夕阳一点一点地在西天滚落,一直滚落到旁边那个县城的背面去,于是天黑下来。我们返回到了家中,晚上的气温明显降低了,待到早上起来时,田野里会覆着一层白霜。夜晚是用来坐在窗前聊天喝茶的,有所谓围炉夜话的意味。其他三个人喝热茶的时候,我则抱着一只塑料瓶子喝凉水,很多年来我一直如此,无论天多冷,我都喝凉水和冰水,我身体中有小火苗,必须冰镇下去。记不清交谈了一些什么,总之要说话说到筋疲力尽,说到东方既白,才肯去睡觉。交谈的内容并不重要,交谈本身才重要。围坐在一起夜谈,夜晚是温存的,这时交谈更有相互抚慰心灵的感觉。那幢因为亲人去世而有些气氛阴郁的宅子,因为有朋自远方来,空气暂时明朗起来了。大家都不提那刚刚去世的人,似乎想借此暂时转移一下朋友的哀痛——这哀痛无法回避,无人能替代,它将一直持续下去,它不会消失,当它终于在时间里减弱时,也不会消失,它会变成别的事物。
晚上终于睡下时,窗外偶尔会传来重型卡车开过的声音,那声音里有一种令人担忧的成分,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加速的时代。那一大片美丽的稻田,那稻田里的水生植物,不知还能保留多久。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一直保存在这里,但不知还能保存多久。
朋友家院子里有两棵李子树,一棵结着红果,一棵结着黄果,伸手就能够到,直接放到嘴里吃了。还有小菜园,在屋宅侧面,是那几天我们重点光顾的角落,豆角、茄子、西红柿、小白菜,它们全都是一副即将卸任的模样。院子外面的墙根,还生长着菇娘果,比我小时候在自己老家田野里摘到的可是体积大多了。除了自己摘,还在路边买了很多,那几天我们不停地吃菇娘果。
从朋友家的宅子往北去,穿过村庄,到了村庄的后面。别人家的庭院里的向日葵不胜秋风,把脑袋低垂,像在悼念什么。有一条泥巴路通向远方未知的地方,泥路已经干了,路面上有沉重的车辙,路两旁的白杨树高大粗壮,把天空撑起来,直指云霄之上,那无形的屋宇,仿佛一座盛大的教堂,这里的天空真高啊。某天下午,我和其中一位女友在那条泥巴路上跳舞,动作是自己现编的,在我就是胡蹦乱跳而已。人生越是灰暗和悲伤,越应该跳舞,越不应该放过热泪盈眶和欢笑,生命不能放弃热情,是不是?
一天下午,我们四人一起穿过县城,去了不远处的松花江。江畔很安静,路面空旷,几乎没有人。丰水期已过,江面是平静的,偶见挖沙船在江面移动。我们去看望的那位朋友,据说当年就是从这条江上乘着船去上大学的。这听上去太令人神往了,仿佛发生在民国,充满了故事,听起来恍若隔世。这条江发源于长白山的天池,它跨省流淌到这里来,承载了一个人最初的青春。
松嫩平原进入深秋了,风吹在脸上,充满了凉意,恰如人到中年之“天凉好个秋”。然而,中年何妨?中年再往后,又何妨?甚至,面对死亡,又何妨?
离开的时候,依依惜别。朋友随后也将离开他的村庄,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了母亲的大宅子。他的这次离开跟以往任何一次离开都不相同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次似乎是一种永远的离开。
车子又流畅地行驶在大平原上,那是无遮无拦的辽远——人生其实也是可以如此辽远的。飞机晚点四个小时,本该下午两点多起飞,结果却晚到了黄昏六点多。飞机飞起来之后,我恰好从舷窗望出去,看到了落日,从半空中看它,跟从地平线上看它,还是不太一样的。此时此刻,它如此艳丽如此磅礴,它完全有一种不要命的气势,似乎在给大半个天空输血,令人目瞪口呆。
我们呆在那里的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,我不知道。它肯定是有一个名字的。在那里长大并从那里走出去的那位朋友从来不愿意叫它现在的名字,而喜欢叫它过往的名字,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名字,据说过去这里曾经叫:恰博旗——现在百度上压根就搜不到的一个名字。
后来我写了一首诗,把地名写到诗的标题里去了,以纪念这次远行,纪念人生旅途中的温情,同时向大北方致敬。
主播/后期剪辑:雷紫璇(实习)
编辑:朱若彤
值班主编:王娟